晚霞余晖
＂老李啊，一个人住这么多年，不觉得孤单吗？＂公园长椅上，赵师傅递过来一杯热茶，茶水在搪瓷缸里冒着热气。
＂说来你可能不信，跟三个女人相处后，我才明白一个人的日子有多舒心自在。＂我轻啜一口茶，眼望着远处打太极的老人们。
北风吹过，落叶沙沙作响，恍惚间，往事如潮水般涌来。
我叫李志刚，今年六十五岁，曾是北方一家国营机械厂的钳工。那是一九七八年，国家刚刚恢复高考，我们厂里的年轻人都热血沸腾，可我已经错过了那趟改变命运的列车。
车间里的广播喇叭整天播放着《东方红》和《社会主义好》，我就是在那嘈杂的机器声和激昂的歌声中，认识了刘桂芝。
刘桂芝是织布车间的女工，瘦瘦小小的个子，一双手却特别麻利。第一次见她，是在厂里的食堂。她穿着蓝色的工装，头上扎着白色的头巾，安安静静地吃着窝头就咸菜。
＂你吃饭总是这么少啊？＂我鼓起勇气搭讪。
她腼腆地笑了笑：＂省着点，月底能给家里寄多点钱。＂
就这样，我们开始了交往。当时的恋爱真是纯粹，不像现在年轻人讲究物质条件。一块手表、一台缝纫机，再加上厂里分的一间十多平米的平房，就是我们婚后全部的家当。
刘桂芝很勤快，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排队打水，晚上回来还要用搪瓷盆洗衣服。她的粗布围裙总是湿漉漉的，手也是干裂的。
＂多擦点红花油，手都裂了。＂我心疼地说。
＂算了，钱要省着给小雨买奶粉。＂她总是这样回答。
女儿李小雨出生后，日子更紧了。全国上下都在供应紧张，粮票、布票、肉票，哪样不得精打细算？刘桂芝更是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，连鸡蛋都舍不得多吃一个，都留给女儿和我。
刚开始，我心里满是感动。可日子久了，她的唠叨也多了起来。
＂志刚，你看咱们隔壁的王师傅，人家都当车间副主任了，你怎么就不上进呢？＂她一边缝补着我磨破的工装裤，一边叹气。
＂人各有志，我就喜欢安安稳稳的。＂我不耐烦地回答。
＂安稳什么啊！小雨长大了要上学，要买书包、铅笔盒，这些都要钱。人家李大强媳妇都攒钱给孩子买新书包了，我还在补旧的。＂
每当这时，我就会闷头抽烟，或者干脆拿着收音机去楼下听广播。厂里的大喇叭里说着改革开放的新政策，我的心却如同堵了一团棉花。
到了八十年代末，国营企业逐渐不景气。九十年代初，厂里开始推行承包制，工人们人心惶惶。大院里的老式钢丝喇叭不再播放激昂的歌曲，而是各种改革政策和企业动态。
＂志刚，听说咱们厂要裁员了，你说会不会轮到咱们啊？＂刘桂芝夜里常常睡不着，翻来覆去地问我。
我也没底气：＂不会的，我都在厂里干了十多年了，技术好着呢。＂
可老天不遂人愿。九三年的一个下午，车间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，递给我一份下岗通知书。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，走在回家的路上，感觉天都要塌了。
＂我说什么来着！你就是不听，现在好了，下岗了吧！＂刘桂芝听到消息后，扔下手中的铝饭盒，抹着眼泪数落我。
＂这不是我能控制的，全厂都在裁员！＂我也急了。
＂你要是当年好好表现，争取当个小组长，也不会第一批被裁！李大强不就保住工作了吗？＂
我和刘桂芝的矛盾越来越大。每天回到家，不是冷战就是争吵。窄小的房间里充斥着火药味，连女儿小雨都不敢大声说话。
那时候，小雨已经上小学了。一天放学回来，她怯生生地问：＂爸，妈，你们为什么总吵架啊？李老师说父母吵架会影响孩子的学习。＂
刘桂芝抱着她哭了：＂还不是你爸没本事，让咱们家连饭都快吃不上了！＂
这话扎在我心口上，我拿起搪瓷杯砸在地上：＂你就知道指责我！这些年我没少干活，我容易吗我！＂
杯子碎了，婚姻也走到了尽头。九四年春天，我和刘桂芝办了离婚手续，小雨跟了她。那天，我收拾行李时，发现床底下有个小木盒，打开一看，是我们当年拍的结婚照和一些老物件——一张布票，一块已经不走的手表，还有小雨的第一双小鞋子。
我把照片装进衣兜，默默离开了那个住了十多年的家。
下岗后的日子并不好过。一开始我四处找工作，可年过四十的工人，谁愿意要？后来听说城南有个早市，我借了五十块钱，买了点面粉和鸡蛋，开始摆摊卖煎饼。
清晨四点起床和面，五点就得到位置上摆好，一直卖到九点多。那段时间，我的手上全是面粉灰和油渍，可怎么也洗不干净。
＂叔，要一个煎饼，多放点葱花。＂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经常来我摊上买早点。
她叫张丽华，比我小八岁，是附近一家小商店的老板。每次她来，都会多聊几句。渐渐地，我们熟络起来。
＂李师傅，你这煎饼做得不错，怎么不开个门面房？这样在街头巷尾摆摊，多辛苦啊。＂有一天，她停下车问我。
＂哪有那么多钱啊，租金太贵了。＂我笑着摇摇头。
＂这样吧，我朋友有个小门面要转让，价格很合适。你要有兴趣，我帮你问问。＂她递给我一张名片。
我犹豫了好久，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。就这样，在张丽华的帮助下，我租下了一间小店面，开始做早餐生意。她不仅帮我谈了房租，还教我怎么做账、怎么吸引顾客。
＂你看你，天天穿这么邋遢，怎么做生意啊？＂她嫌弃地看着我满是油渍的衣服，＂明天我送你一件新衬衫。＂
店面生意渐渐好起来了，我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精明能干的女人。九七年，我和张丽华结了婚。她把自己的商店和我的早餐店合并经营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
张丽华确实不像刘桂芝那样唠叨，但她的掌控欲特别强。
＂账都让我来管，你别操心了，你就负责做好煎饼就行。＂她把所有的钱都收走，每天只给我留十块钱的零花。
＂今天我三叔要来吃饭，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，我都给你打好腹稿了，别给我丢人。＂每次有亲戚朋友来，她都要事先＂培训＂我。
家里的一切都按她的意思来，从买什么样的电视机到晚上吃什么菜，全由她做主。我的朋友来了，她总是一脸不耐烦；我想出去喝两盅，也得看她脸色。
＂你这人真没出息，连自己的媳妇都管不了！＂我的老同事刘大明笑话我。
＂她能干啊，交给她我放心。＂我嘴上这么说，心里却越来越憋屈。
终于有一天，我忍不住了。那天是我五十岁生日，我想请几个老友喝酒，她却安排了一大桌她的生意伙伴，根本没考虑我的感受。
＂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想法？今天是我生日！＂我生气地说。
＂你懂什么？这些人都是对我们生意有帮助的，拉拢好他们，咱们店里的货源就有保障了。＂她不以为然。
那一刻，我突然明白，在她眼里，我不过是她事业版图中的一个棋子。我们之间的感情，早已被利益取代。
两年后，我和张丽华平静地结束了婚姻。她给了我一笔钱作为补偿，我把早餐店转让给了别人。
人生的第三段感情，是在五十三岁那年开始的。
彼时的我回到了原来的小区，靠着一点积蓄租了间小房子过日子。小区对面新开了个公园，我每天早晚都去那里散步。
＂李师傅，又来听评书啊？＂公园的广播喇叭里正放着单田芳的《三侠五义》，几个老人围坐在长椅上，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女士冲我招手。
她叫王淑兰，是退休教师，喜欢京剧和评书。我们因为共同的爱好认识，常常一起讨论剧情，或者去老城区的茶馆听现场评书。
王淑兰说话轻声细语，做事考虑周全，对我体贴入微。她会记得我喜欢喝菊花茶，会在冬天给我织一条围巾，会在我咳嗽时熬一碗梨汤。
＂志刚，你这人挺有意思的，吃过那么多苦，还能这么乐观。＂她常对我说。
在她的鼓励下，我开始学习书法，参加社区老年大学的活动，生活变得充实而有意义。两年后，我们组建了新的家庭。
婚后的日子开始很美好，但渐渐地，我发现王淑兰的温柔背后，是难以排解的孤独和强烈的依赖。
她时常半夜惊醒，紧紧抓住我的手：＂志刚，你在吗？我做梦你离开我了。＂
我出门买菜晚了十分钟回来，她就会在门口焦急地踱步，见到我就紧张得手发抖：＂我以为你出事了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？＂
＂我就去附近买点青菜，能出什么事？＂我哭笑不得。
＂你不知道，我前夫就是这样，说出去买东西，结果再也没回来。＂她眼圈红了。
原来，王淑兰年轻时的丈夫嫌她太老实，出轨后离开了她。这道心理创伤，让她总是活在失去的恐惧中。
起初，我很理解她，尽量按时回家，有事就提前打电话。可久而久之，这种被束缚的感觉让我喘不过气来。
＂淑兰，咱们得好好谈谈。我理解你的不安，但你得相信我啊。＂我试图开导她。
＂我知道我太敏感了，可我控制不住自己。＂她哭着说，＂我太爱你了，怕失去你。＂
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，让我们的生活如履薄冰。我不敢多和邻居聊天，不敢晚回家，甚至不敢接听陌生电话，生怕她多想。
＂这哪是过日子，简直是互相折磨。＂我看着远处的晚霞，对赵师傅说。
六十岁那年，在经历了无数次谈心和争吵后，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——一个人住。社区里有个四十平米的小房子，我置办了简单的家具，从此开始了独居生活。
＂你这是嫌我烦了，不要我了！＂王淑兰歇斯底里地哭闹。
＂不是的，我只是需要一点空间，让我们都冷静一下。＂我努力解释。
＂你走吧，我就知道所有人最后都会离开我！＂她把我的东西扔出门外。
我咬咬牙，拎着行李走了。那是二零二零年的春天，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刚刚结束，人们重新开始正常生活。
刚搬进新家的日子确实不好过。我不会做饭，只能煮方便面或者点外卖；衣服洗了不会晾，总是湿漉漉的；晚上一个人看电视，总觉得少了个说话的人。
＂老李，听说你又离婚了？这回怎么想通的？＂小区里的老王来看我，一边帮我收拾乱糟糟的屋子，一边问。
＂说来话长啊。＂我苦笑，＂三段婚姻，三种折磨。我这把年纪了，只想过点清静日子。＂
＂那你女儿呢？不来看你？＂
提起小雨，我心里一阵酸楚。自从和刘桂芝离婚后，我和女儿的联系就少了。她上大学、工作、结婚，我都是从远处默默关注。偶尔逢年过节，她会给我打个电话，语气疏离又客套。
＂她有自己的生活，我不想打扰她。＂我轻描淡写地说。
慢慢地，我适应了独居的生活，也找到了自己的节奏。早上五点起床，在小区广场跟老伙计们练太极拳，上午去菜市场买菜，学着做几个简单的家常菜，下午在社区棋牌室跟大家杀几盘象棋，晚上看看电视或者听听评书。
小区里的老伙计们成了我最好的伙伴。老王腿脚不便，我每天给他买早点送过去；老张爱喝两口，我就陪他小酌，但从不让他过量；赵师傅爱下棋，我经常跟他杀得难解难分。
＂老李，你小子手艺见长啊，这红烧肉做得不错！＂老张吃着我做的菜，竖起大拇指。
＂多亏了你们啊，要不我早饿死了。＂我笑着说。
这种不求回报的友情，比起那些患得患失的感情，让我感到真正的自在。没有唠叨，没有掌控，没有过度依赖，只有相互理解和尊重。
去年春节，小雨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我。我紧张得手足无措，连忙打扫房间，准备食材。
＂爸，您这儿挺好的啊。＂小雨进门看了看，有些惊讶，＂我以为您一个人会过得很糟呢。＂
＂哪有那么娇气，你爸我可是经历过知青岁月的人。＂我故作轻松地说。
＂妈常说您不会照顾自己，原来是她想多了。＂小雨坐下来，打量着我布置的家，＂这些年，您过得还好吗？＂
我点点头：＂挺好的，认识了不少邻居，每天有说有笑的。＂
＂那您和王阿姨……＂
＂我们还有联系，偶尔通个电话。她现在好多了，参加了老年合唱团，挺充实的。＂
小雨沉默了一会儿，突然说：＂爸，这些年，我一直埋怨您，觉得您不负责任，抛弃了我和妈。现在想想，可能是我太偏执了。＂
我鼻子一酸：＂爸爸对不起你，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。＂
＂不是您的错。妈妈后来也告诉我，当年是她太强势了，把您逼走的。＂小雨眼圈红了，＂这些年，我看到很多婚姻，才明白感情这东西，真的很复杂。＂
我们父女俩聊了很多，从过去到现在，从她的工作到我的生活。临走时，她对我说：＂爸，看着您现在这样，我放心了。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，您选择的这条路，也许是最适合您的。＂
这番话，让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。
前些日子，我回到了当年跟刘桂芝初次相遇的那个老厂区。四十年过去了，厂房已经变成了商业中心，只有门口那棵老槐树还在，默默见证着时代的变迁。
我又去了和张丽华一起开店的那条街，小店已经变成了连锁便利店，当年的招牌早已不见踪影。
最后，我来到了和王淑兰常去的公园。四十年过去了，园子里的柳树更加苍翠，池塘边多了些休闲设施。坐在湖边的长椅上，往事如电影般在脑海中放映。
我不再为过去的遗憾而叹息，反而为现在的平静而感恩。
＂志刚，你这一辈子，图个啥呢？＂赵师傅突然问道。
我笑了笑，指着远处夕阳下的老人们，＂你看那些晚霞，虽然不如正午的太阳那么耀眼，但却更加温暖和柔和。人到晚年，不就该像晚霞一样，不求灿烂，只求温暖自己和身边人吗？＂
这些年，我明白了，所谓舒心自在，不是没有人陪伴的孤独，而是心灵的宁静和淡泊。每一段关系都给我留下了宝贵的经验，教会我如何做一个更好的人。
刘桂芝教会我坚韧和勤劳，张丽华让我学会了独立和自信，王淑兰则教会我理解和宽容。而那些朴实无华的社区老友们，才是我晚年最珍贵的情感依靠。
＂老李，下棋去不？今天我非赢你不可！＂赵师傅站起身，拍拍我的肩膀。
＂走，输了请你吃馄饨！＂我笑着回答。
夕阳西下，晚霞如火。虽然人生已至暮年，但余晖依然温暖，照亮了我平静而充实的晚年生活。
沧海桑田，世事变迁，我这平凡的一生经历了太多起伏。如今回首，那些曾经的苦痛与纠结，都化作了心底的一抹温暖。
晚霞虽短暂，但余晖依然温暖。